□ 劉安龍
青峰山下的村莊,等不及谷雨節(jié)的光臨,瑪瑙似的櫻桃就紅遍了山間。一大早,老張就站在自家院壩外斜土坡兩株櫻桃樹下張望。下院子那幾株櫻桃樹下,城里來的幾個青年男女大呼小叫,忙不停往嘴里塞著。那櫻桃是嬌貴之物,城里人自然要算嬌貴之人,物人相配;鄉(xiāng)下人本就不甚稀罕,又是長在自家樹上的,密密匝匝,一周的成熟采摘期,晃眼就開始自然脫落,往下掉了。
年輕人天性愛嬉笑打鬧,拍照片發(fā)微信,全然不顧滿嘴滿臉的紅汁液。老張一會兒看他們,一會兒往村道遠處打望,那熟悉的車連一個影兒都沒看見。
認識老張是去年春天的事情。之前,二中的老同學老胡他們也加入到脫貧攻堅的隊伍,定點幫扶雒縣的青峰村。青峰村距市區(qū)遠是有點遠,六十多公里的路包括了高速公路、縣道、村道,但四米五寬的村道能直通村黨群服務中心,能通到所有組、所有大一點的院壩,大部分家庭自己出點資就能接到房檐下。
老胡第一次從青峰村回來就給我打電話,要見面吹殼子。我自然不會放過他,在電話里對他說,菜可以馬虎一點,酒不能隨便。說實話,青峰村我是曾經采訪過的,那時的基礎設施很差,尤其是交通條件。脫貧攻堅全面鋪開大約一年之后,單位同事去過,回來說,其他不談,交通條件真的來了一個大躍進。
邀請我去喝酒的那天晚上,除老胡外,他們年級組有幾位老師在場。老胡先是跟我嘻嘻哈哈,說他們被重視了,參與了政府的重要工作。他一邊倒酒,一邊認真說,“名記”你見多識廣,我結對子這家老張,與其他貧困戶很不一樣。那晚的酒喝得很愉快,氣氛特別好。分手時,有點東倒西歪的老胡摟住我,再次認真對我說,老張真的不一樣,下次去的時候,你隨隊去采訪采訪老張。
老張終于等來了我們的車。他大約六十歲,眉眼周正,臉上和衣褲干干凈凈。第一眼看見,確如老胡所說的不一樣。當老胡他們隨手放下手提的大米、牛奶、食用油時,老張笑靨的臉上有瞬間的局促。我跟老胡使眼色,意思是提起來送在老張手上,我要拍照。我在別處就是這么干的,這活我太熟練了。但老張借故轉身了。老胡朝我搖搖頭,意思是不這么干。我看見老胡幾步趨前,往老張手里塞信封,老張推開了,嘴里囁嚅著什么。老胡小聲命令說,收斗,這次是單位慰問的,不是我們私人的。老張愣了片刻,把信封隨手放在了矮凳上,張羅泡茶倒水去了。
我有些失望,沒有拍到媒體常見的好照片和短視頻。在那些照片和短視頻中,貧困戶總是弓著腰,雙手接過領導送過來的信封或者裸露的幾張百元大鈔,臉上堆出感恩戴德的笑容,認真地聽著領導的鼓勵和祝福。
我收起家伙,在老張有些低矮的幾間房屋里轉了一圈,確實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,房間卻收拾得極清爽。在廚房一角的條案上,三個白色的搪瓷小盅里,插著三支干凈的牙刷,一管牙膏看樣子用了一小半。我盯著那個角落看了一小會兒,這時,老張就進來了,拉我出去摘櫻桃吃。
“我不是貧困戶。”在火紅的櫻桃樹下,老張放半把紅櫻桃在我手里,直視我的眼睛說:“我沒報名,是村主任最后給添上去的。”
櫻桃在我嘴里囫圇一圈,舌頭自動篩選出核籽,感覺又酸又甜。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。
老張很健談,說現(xiàn)在日子能對付。他后來竟然用上了“安貧樂道”這個詞。我覺得他自相矛盾了,不貧困哪來“安貧”呢?我“噗”地笑了出來。
原來,老張的獨生兒子在外地打工,從腳手架上摔下來,沒搶救過來。媳婦離開這個家的時候,含淚把兒子留給了兩位老人,孫子現(xiàn)在村小上六年級了,村主任給了他們家一個低保指標。老張有木匠手藝,加上胡老師他們送來的雞苗、鴨苗,散養(yǎng)了一大群。現(xiàn)在的社會這樣好,未必還能餓死人。老張說。
午飯后,我駕著胡老師的車在青峰山下的櫻桃林中蜿蜒穿行,話題還是沒離開老張。我說,老胡啊,我看老張?zhí)貏e在意你,連那個年輕的村主任他都不在乎。老胡說,老張最在乎的是他那讀書攢勁、成績不錯的孫子。我向校長匯報后,給老張承諾了,下半年讀初中就到我們學校,一切費用我們負責,對于優(yōu)生我們是有通道的。老張可高興了,說他能管孫子的生活費用,只希望給分派一個好的班級。
也許是午后疲倦,他們幾人一路無語。
只有我不敢大意。只是我在想,老張從貧苦中站起來,除了黨和政府,還靠什么呢?
編輯:冉華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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